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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狗逼」，峰哥心情不好的时候这么喊成思。
「张师傅」，峰哥心情好的时候这么喊成思。
成思是车间个子最小的机修工，18、9岁，胳膊也不粗，但力气巨大，又热心。一般峰哥螺丝拧不下来了就喊「张师傅，来帮忙啦！」或者，「狗逼，你会懒死，快来帮忙！」
说成思懒，肯定是不对的，至少在车间里，成思最勤快了。他脾气好，技术又熟，我们机修三个组，每次来车了，就听到前台有人在喊「成思——」「张师傅——」然后成思就笑眯眯地走过去，他不是笑脸相迎的那种笑，他的面相就是笑相，没有表情时也像笑着在。
峰哥说，成思在技校学的叉车。「叉车你知道不？不，不是铲车，什么逼铲车哦？是叉车，就是有个尖尖子的。」
车间年纪最小的小志，16岁，喜欢豪车，来车间修的都是些烂车子，他就看四轮定位机上的豪车车标过过瘾。有次他让成思认迈巴赫的车标，成思没认出来，小志就笑。峰哥马上说，成思开了三年吊车，「你算什么逼啊？吊车不比你狠？」
还有一次，峰哥又扳不动螺丝了，他大喊：「张师傅来帮忙啦！」成思过来三下两下弄下来了，峰哥感叹：「还是张师傅力气大！」然后说，「张师傅从10岁半开始就在开塔吊了，一个月一万块钱，你们呢？你们是个什么逼东西？啊？」
我也不知道塔吊是什么，只得赶紧点头。回去查了一下，长这样。
我问峰哥，那为什么不开了呢？峰哥说：他有次开挖机把旁边一座居民楼的墙给捶塌了，还好没人，但赔了钱。峰哥说，别看张师傅人小，出来搞事蛮久了。
公司每天8：20上班，先做早操，早操后开早会，售后总监训话。他说话喜欢重复多遍。我第一天来，他跟我说了三遍「社会上对4S店歧视很重」——这是我第一次知道4S店在社会上原来是这么个形象。这天早会，总监训话：这个月客户投诉直线飙升，啊，直线飙升。主要就是针对我们的机修班，啊机修班，机修班。
我不知道他哪里学的话术，但感觉非常熟悉。
峰哥在旁边摇头晃脑，机修对售后经理意见都比较大，毕竟经理会把指标直接压到每个机修组头上。峰哥说：他适合去超市促销，暑假促销，全场八折啊，啊全场八折。大家都觉得非常贴切，后来每次经理训话，我都要忍住不笑出声来。
今天上午，我和峰哥在做四轮定位，成思快步走过来，从荷包里掏出一袋红色的零食，好像是跳跳鱼，递给峰哥。
每天午饭前，大家都去小卖部买袋装辣海带丝和一种叫跳跳鱼的零食。食堂菜少，又巨咸，大家就把零食和午饭一起拌着吃。这种零食买多少都不嫌多，所以总有人买了藏着，大家会互相搜身。
我第一次吃中饭，就见到小杰在对面桌吃着好好的，突然转身面对我，把荷包里藏着的海带丝拌到饭里，然后大口吃。结果，还是被峰哥发现了，他指着我对小杰说：「你信不信我要他把你写到书里去？就写你这个阴险狡诈之徒，就是阴险狡诈。」我跟他们说我之前在银行，业余时间写网络小说。
峰哥满意地接过成思的跳跳鱼，顺手拍了拍他的荷包，说：你妈逼买了这么多？还藏着？然后他就跑一边吃去了，留着我和成思守机器。
开塔式起重机多少钱成思又给我一包。自从有次月中，我拿出一张一百块钱，给所有人都买了饮料之后，大家对我都特别大方。海带、槟榔、烟、营养快线、阿萨姆奶茶，都问我要不要。我们店每个月15号发工资，所以一临近月中，大家手上一百的整钞早就用完，我拿出红色的钱就没人好意思跟我抢着买单了。
没好久，我和成思正在看仪器呢，峰哥跑过来，对着成思的肩膀就是一巴掌。
「我日你妈啊，好辣啊！！」他张着嘴，「老子要是能吐火，老子要烧死你个狗子的！！！」
成思咧开嘴笑了。
「老子跟你说，要买蓝色的！你买个逼红色的！」峰哥说，还伸着舌头。成思还是笑。
成思也会生气，特别是看到我们坐在客户的车上聊天，维修时靠着也不行。一般客户车来，前台都会在座椅和方向盘上铺上塑料薄膜，我们再在车前、左、右侧贴上皮套，这样维修时不会给把客户的车弄脏或者刮伤。
但修车这事一个人动手就够了，其他人拿拿工具，打打灯（比如我），然后就聊天。成思皱起眉头，非常严肃地说：我最斜肥（看不惯）你们坐在别人车上了，要么就是靠着。你想想以后你的车子拿去修，别人坐你车子上你怎么想？
他们组的小志说：如果是我的话，我的车子交给师傅了，那就是让师傅全权负责！
我们都笑了。成思回不上话，把小志的手臂折起来，作势要打。
在客户那里，成思投诉的确是最少的，他修的车返修率也很低。拿装轮胎为例，装轮胎是机修最简单的工作，但成思装的就比别人好。他会分别用扳手、十字扳手和风炮，由松到紧、对角打三次，装之前还会用风枪，把轮胎内侧吹干净。他说：这能最大地减少应力，延长轮胎寿命。
我问峰哥应力是什么意思。峰哥说成思在攒钱读个大专，家里供不起，所以他要多接单，客户多了他提成就高。「前台都知道，所以车不多的时候，就先给他们组。」
有次车间来了一辆老现代，输油管漏油。总监说取下来，我给成思打灯，他开始拆螺丝，输油管非常老旧了，还滴着污浊的油，很难拆。这时峰哥路过，成思要他来帮忙。
峰哥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：「这个车我碰都不想碰。」
成思说：你师傅的车，让我来帮忙修的。
「这个车我碰都不想碰。」
我一个人弄不好。成思求他。
「这个逼车年纪比我还大，我日你妈哦。」峰哥说，「这个车我碰都不想碰。」
成思不说话了，走近峰哥，把沾满机油和灰尘的黑手抹到峰哥胳膊上，「你碰不碰？」峰哥只好拿起扳手，开始骂人。
这一天，做完四轮定位给车充电，充电跟打吊针差不多，一个端口接在车上，一口连着风炮，慢慢等它充完。不知怎么，大家聊起欧姆定律，小志问：V是电流吧？我隐隐觉得不对，但10年没碰物理了，也不敢反驳。
小志转向成思：I是什么？
电压。
U是什么？
电阻。成思对答如流。
R呢？
电……流吧？
正在修车店的峰哥抬起头：我捅你妈啊，你念了个鸡巴的高中？
小志说：他读的技校。
成思对着峰哥说，那你说，I是什么？
电流。
U呢？
电压。
R？
电阻。
听完，成思将信将疑，说：你晓得个屁。趁着峰哥在修车没抬头，他一膝盖踢到峰哥屁股上。
接着，他们讨论起U的平方除以R等于什么，争执不休，问我，我沉默了，这他妈真的超纲了。
他们等不及了，直接问：你读的文科理科？
我说：文科。
他们说：哦。放过了我。
那你文科学什么？历史，学吗？成思问。
学。
小志又问成思：华盛顿是谁？
成思：美国总统。
华盛顿的时候中国是什么朝代？
……唐朝？
小志不说话，大概也在琢磨。
小志又问：华盛顿和和华山论剑什么关系？
成思作势又要打人。小志赶紧改口：华山论剑是什么朝代？洪七公、杨过、欧阳锋那个。
我：南宋。
成思问峰哥：北宋和南宋哪个在前面？
峰哥：东西南北啊，肯定南宋在前面啊。
成思看着我：是不是？
我说：北宋在前面，你想啊，被人从北边打到南方来了嘛。
成思：对啊，我也觉得，上北下南，北在前面。然后对着峰哥说：要你读书，你要喂猪？
峰哥不服气，跟我说：他个狗逼会懒死，昨天吃西瓜，他一个人吃了一半，吃完了就拿西瓜瓢泡了碗泡面吃了，碗都不用洗。
周五下午，成思反常地不忙了，车间看不到他人，倒是一直往客服跑。我去前台听了一会，才知道成思惹大祸了。
有个客户反映发动机老响，拿过来给成思修，没修好。客户不满意，前台解释，会寻求厂商的技术帮助，一周后再修。前台就跟成思说，一个星期后给客户打电话，问一下车的情况，如果问题还存着就再来修。
结果，成思死活没打这个电话，前台也提醒他了，售后总监也问了他，他支支吾吾说打了，但就是没打。于是客户不满意了，直接反映到到厂商那里去了，属于严重投诉，公司要扣1000块钱，这个钱公司不出，得摊到责任人头上。
前台、售后总监都在责怪成思，成思低着头，不说话。过一会，他抬起头，换了一幅面相：那现在明说咯，你们两个是个什么意思？前台和售后总监没听清，他又说了一遍：你们是什么个意思呢？他的表情明显不耐烦了。
最后，处理结果是，成思出600块钱，技术和前台各出200，从工资里扣。
终于等到周一发工资，学徒一个月工资800，请假另算，成思扣完了只有57。出纳没有零钱找，成思说，我请大家喝水，拿一百块钱找零去。我们一群人欢天喜地地买水去了，峰哥说：这像发了一万多啊！
我们买了23块钱的水，找钱的时候专门叮嘱漂亮的小卖部售货姐姐多给点零钱。在剩下的77块钱里，成思找出43块钱还给了财务，把34块钱放进钱包。
开塔式起重机多少钱发完工资成思就走了。第二天，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来取东西，这是我第一次见成思没穿工装。我和成思打了个招呼，喊他吃公司发的降暑冰淇淋，他没要，从玻璃后面走了。
那天早会上，售后总监说：今天我们机修走了个人，走了个人，因为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，啊严重的错误，大家要引以为戒！
峰哥说：「你算个什么逼东西？」
总监好像没听到，继续说：要引以为戒，啊，引以为戒。